這是一年之中最有春天感覺的那幾天,微風和緩舒適,空氣中都瀰漫著花剛開苞的味道,一大早,我很幸運地把車停在了最靠近劇組的停車格,時間還早,我便走到附近常去豆漿店,買我喜歡的蛋餅夾油條,走路時腳步輕快,嘴邊掛著淺笑。
我開心地跟正在煎蘿蔔糕的大媽打了招呼,並幫她把被風吹到地上的餐盒撿起來,她認出了我,馬上打了顆蛋到她的煎台上。
我彎下腰逗弄店裡的貓,弄的他呼嚕呼嚕地叫。
「帥哥啊,最近看你特別開心。」
「每天都要開心呀。」
我沒發覺自己有張藏不住的笑臉,但我最近的確很開心,因為我遇見了自己真正熱愛的女人。
店裡的電視播放著犯罪集團猖獗的新聞,但我想那應該與我無關。
下午劇組開完會之後,我到辦公室把昨晚完成大半的劇本交給了副導演。
他看了面露笑容,頻頻點頭。
「寫的又傳神又浪漫呀,最近靈感很豐富喔。」
我得意地露齒微笑了,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多虧她的出現。
交完劇本後,我走到劇組外的空地,大吸了幾口春天裡特有的香氣。
突然,一陣刺鼻的酒精味撲鼻而來。
我從一陣昏迷中緩緩甦醒,嘴裡咬著毛巾,雙手雙腳都被粗糙的麻繩反綁在椅子上。
我努力掙脫緊緊捆綁住的繩索,就像湯姆克魯斯在不可能任務裡做過無數次的動作,但我的手根本完全沒有施力點。
這裡是哪裡?我只記得我從劇組走出來,接下來就一片空白了。
高級的玻璃吊燈、原木的地板,進口皮革的辦公椅,桌上擺著一條抽一半的雪茄,儘管我戒煙好幾年了.還是從貼紙上特有的桔黃色,認出是cohiba的頂級雪茄。
桌上還有一把黑色消光的點二五口徑小手槍,警匪片裡歹徒腦門被子彈貫穿的畫面不自覺地閃過。
我不斷用眼光搜索,試圖尋找逃脫的機會,突然,我在書架上“罪與罰”那本書旁,看到一只打火機,或許可以用它把繩子給燒斷,我嘗試挪動椅子去靠近,才移動了不到五公分,我就失去平衡,整個人倒在老虎紋路的地毯上。
跌倒後沒多久,一個男子就推了房門進來。
跟著他進來的兩個西裝男子,將我扶了起來。
「沒受傷吧?」男子問。
「.......」我嘴裡塞著毛巾只能發出吱吱唔唔的聲音
「把他毛巾拿出來。」
被命令的西裝男子,迅速地將我鬆綁,並把我口中的毛巾抽了出來。
男子坐上皮革椅,重新點燃了雪茄,用手勢指使兩個西裝男離開。
「你知道我是誰吧?」他聲音很低沈,讓我想起飾演石內卜的演員。
我搖搖頭,但我猜想他應該是曉薇的老公。
他看起來約四十歲,頭髮抹了油整個往後梳,前額露出了美人尖,嘴角微微下垂,面色很凝重的樣子。
「你偷東西,都不認主人的呀?」
他盯著我的眼神銳利地像隻豹,上身西裝的剪裁非常合身,價錢大概可以買一百件我身上lativ的polo衫。
「曉薇是我的女人。」他吐了一口菸,站起來走向我。
「我不認識任何叫曉薇的人。」我說。
他輕拍了我的肩膀幾下,淡淡地笑了笑。
「如果我說,我從來沒抽過雪茄。」他邊說邊把菸直接往我臉上吐「你會信嗎?」
我不斷盤算著要如何脫困,其實曉薇早就告誡過我,她老公是黑道的大佬,但我並不怕他,只不過在我原本的想像中,他是個渾身刺青,操著臺灣國語的大老粗,但眼前這個男人不但不粗魯,反而有一股神秘感。
「我們的確見過幾次面, 也就這樣了。」
他走回座位,從桌子的抽屜裡,拿出了一個牛皮紙袋,並從裡頭抽出了一張照片。
「在汽車旅館見面?真沒品位。」他把照片翻過來給我看。
「你想怎麼樣?」我問。
他手撐著頭在思考的樣子。
「要殺了我嗎?」
「當然不是。」他微笑著說「不過,也別把生命看得太嚴肅,這世上沒有人能活著離開。」
話剛說完,他就從抽屜裡拿出一只滅音器,開始裝在那把點二五的小手槍上。
「我可以給你錢。」我急著說。
他冷笑了幾聲。
「憑你最紅那部“愛恨在黎明破曉”的版稅,大概也買不起我身上這套西裝。」
“愛恨在黎明破曉”的確是我最賣座的愛情電影劇本;他居然連我的作品都調查得一清二楚,我不由得背脊發涼。
眼看著他把幾顆子彈裝進了手槍的彈匣裡,並把保險栓打開把玩了起來。
「我保證不會再跟曉薇聯絡了!」我給逼急了。
「兄弟,我在社會上見過很多人,詐領保險金的、賣女嬰兒賺錢的,形形色色的人,多到你不能想像,聽過的謊話也不計其數,但你知道我最不相信什麼話嗎?」
我搖頭。
「發情男人的鬼話。」他把槍舉了起來,瞄準我的下體。「你們從來都管不住底下的腦袋。」
我下意識地舉起雙手,手心冒出冷汗。
他搖搖頭,雙手一攤自己笑了笑。
「我怎麼可能開槍呢,我從來不在書房裡開槍的。」他像在對自己說。
「不如,我們來打個賭吧。」他露出了像想到好點子般的笑容。
「打賭?」
「就是打賭!只要你答應,我馬上放你走。」
打賭?放我走?我對他的行為模式完全摸不著頭緒,曉薇說過他為人狡猾多端,我可千萬不能掉入他的圈套裡。
總有一個預感,他會在我卸下心房的那瞬間突然開槍。
「怎麼個賭法?」我問。
「只要你答應我,“永遠”不再跟曉薇聯絡,我就放你走。」
「好。」我知道自己無法答應這個條件,但能安全離開是當下最重要的事。
「這麼急?別忘了,這是一場賭博,輸了可得付出代價。」
他起身走到門口對外頭的人喊道「把上次那東西拿來。」
不久,一個西裝男子進房,拿了一個有精緻雕花的珠寶盒給他。
他走到我面前,緩緩地把珠寶盒打開,裡頭擺了一只人的耳朵,傷口處沾有黏液,只是血早已乾枯。
「這就是賭注?」我強忍住噁心,感覺自己耳朵隱隱作痛。
「that's right.」
「好。」我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。
「別急嘛,我可沒打算割你的耳朵。」
「賭注不是這個嗎?」
「賭注的確是耳朵,不過...」他眼睛睜大「是你老婆的。」
「只要你聯絡了曉薇,我就會找一個漂亮的盒子,收藏你老婆的耳朵。」
我手緊張得冒汗,我的職業、家庭難道都被他調查清楚了嗎?
「這...不關我家人的事。」
「不如我打電話問問她,你上了我的女人,關不關她的事?」
我彷彿逼進了死角,原先答應他不再見曉薇,只能算緩兵之計,我一定得再見她,但現在我卻不得不做出抉擇,眼前這個男人,感覺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。
「你不會耍賴吧?」我說。
「我這個人沒什麼原則,不過打賭這件事,我是“絕對”遵守規則的。」
「好,我答應你。」
「deal。」
他上前握了我的手,握完就示意我可以離開了。
「你可能覺得我應該要像個瘋子,朝你身上射穿幾個洞,但說實在的,曉薇不過是我其中一個女人罷了。」他說。
「但記住我的話,我打賭,從來不曾輸過的。」 說完他就幫我推開了房間的門。
外頭的西裝男子早已準備好,迅速地將我帶上頭套,開車送我回劇組。
晚上回到家中,可欣正在廚房熬湯,我一見到她,就從背後緊緊的環抱住她,我已經好久沒有抱住她了。
「幹嘛呀?」她笑著一邊掙脫。
我想著今天的經歷,就抱得更緊了一些。
「少肉麻了,趕快去換衣服,晚餐快煮好了。」
我只是繼續抱著,把頭埋進她的背裡。
「對了,今天有個女人打到家裡說要找你呢。」
「啊?」我鬆開了手。
「聲音聽起來很溫柔,是不是你在外面的女人啊。」
「八成是劇組裡的小妹吧,早提醒過她們不要打到家裡來了。」
我很快地走回房間,把早就沒電的手機插上插座,這才發現有三通曉薇的未接來電。
我一條條地把來電記錄給刪除。
我打算把她的一切通通刪除,我不能讓可欣冒任何風險。
但當畫面停在刪除曉薇聯絡資訊的畫面時,我遲疑了。
螢幕上紅底白字的刪除字眼,彷彿連通著我的某個信念,我知道我還不能刪除,至少現在還不行。
曉薇的臉龐又在我眼前浮現,以一種蒙太奇的方式,瞬間佔滿了整個思緒。
「可以吃飯囉!」可欣在外頭餐廳喊著
我這才回神,換上了家居服。
飯桌上又是漂亮的三菜一湯,可欣雖然白天在學校當老師,但煮晚餐這件事從不馬虎。
我想起“要抓住男人的心,必先抓住男人的胃”這句俗諺,不免感到些諷刺夾雜著罪惡感。
「可欣啊,妳最近自己多注意一下安全。」我挾了一口空心菜放到她的碗裡。
「在學校裡嗎?」
「我聽說最近這社區有綁架事件。」
「這社區?綁架大人嗎?」
「聽說是黑道尋仇之類的。」
「好恐怖喔,學校最近也一直在宣導校園安全呢。」
「總之,妳多注意點。」
「說到學校,今天教務主任又再找我麻煩了。」
「又是她呀?」
「我這學期不是當導師嗎?結果她居然又要我去處理評鑑資料的事情。」
我看著她頻頻點頭。
其實我根本聽不太進她說的話。
「一大堆耶,校務評鑑、家庭教育評鑑、環境教育評鑑,根本就做不完,導師光班上的事情就忙翻了,這些原來都是教學組長該做的事情,現在全落在我身上了。」
「那可真是糟糕啊。」
我低著頭吃著馬鈴薯,可欣說的話就像餐廳裡放的音樂,偶爾才有幾句會進到耳裡。
曉薇的身影依舊不斷出現,像是潛意識把她投影了出來,彷彿她也在坐這餐桌上,我看著她坐在可欣的旁邊,但卻在桌底下用腳尖輕撫著我的小腿,她一口空心菜也不吃,只是露出惡作劇時一貫的笑容,說要把全部的肉都給吃光。
「那你劇組的小妹找你什麼事?」可欣說。
「啊?」我這才回神。
「不是有人打電話嗎?」
「那是在問新劇本的事情,很頭痛呢。」我隨口說了謊。
「又要你趕稿啦?」
我點點頭。
「要加油喔!彥伯一定沒問題的。」
她對我笑了笑,幾粒飯就不小心掉在她的袖口上。
我也對她微笑,看著她袖口的白米,想起了張愛玲筆下對白玫瑰的形容,可欣或許真像衣服上的飯粘子,溫溫和和不痛不癢的存在著,這是不是也是種幸福呢?
或許曾經是吧,但曉薇出現之後,這種不痛不癢的感覺,反而像是下雨後貼黏在身上的衣服,你只想找個機會把她脫了。
飯後,我獨自回到書房裡完成最近在寫的劇本。
“愛恨在黎明升起”
或許片商會取這樣無腦的片名吧,但這劇本跟我暢銷的那部“愛恨在黎明破曉”是完全不相干的故事。
這劇本大概是我執筆以來靈感最豐沛的一次,好多台詞,好多場景,都取材於曉薇。
我記得那天晚上,她穿著我的襯衫,長髮及腰,坐在她的鋼琴前,彈著蕭邦的第三號夜曲,美妙的音符就從她指尖流瀉,她閉著雙眼,小調的陰鬱悲傷,在她手中好似多了一分性感,她偶爾會擺動她的長髮,轉頭對我微笑,琴聲透過空氣振動著,繞過了暗紅色的窗簾,透過了剩下一口的香檳杯,看著她的身影,彷彿有一圈光暈圍繞著她,在那一刻,時間暫停了。
“人生無關於你呼吸的次數,而是那些讓你屏息的時刻”
那是當天晚上我讓筆下男主角說出的台詞。
副導說,這句台詞會成為經典。
「咖啡來囉。」可欣推了門進來。
「是不是又寫不出來啦?」她伸手摸摸我的額頭,我才發現自己眉頭深鎖著。
「沒有沒有,一切順利。」
「別太逞強了,到時候頭髮掉光。」
「不會啦。」我喝了一口咖啡「妳先去休息吧,我寫到一個段落就去睡了。」
「早點休息吧,你今晚看起來魂不守舍的。」
「可能壓力真的比較大吧。」
「彥伯,你有什麼事情都可以跟我說。」她真摯地看著我。
「真的沒事。」我摸了摸她的臉。
我看著可欣關心的樣子,方才思念曉薇的罪惡感頂上了喉間,此刻,我多希望自己從沒有遇見過曉薇,或許我還能繼續品嘗可欣簡單的幸福,但就像潘朵拉打開了宙斯的盒子,一切都回不去原來的樣子了。
隔天一早,我才剛到劇組,就被一台黑頭車給攔下。
車窗搖了下來,裡頭的西裝男子面無表情示意要我上車,我別無選擇。
一上了車就有兩名男子粗魯地將我的雙手反綁,戴上頭套,並用毛巾塞住我的嘴吧。
我沒有機會提問,一路上聽著汽車的轟隆隆引擎聲,聞著西裝男身上過重的古龍水氣味,心情坎坷不定。
難道曉薇打給我的事情已經被發現了嗎?
還是他改變心意決定要殺了我?
我能跳車嗎?
就在不斷的重複自我答辯中,我頭套已被掀開,看似又被綁進同一個地方。
我們走過了一條長長的走廊,地板上有一條深黑色燙金邊的地毯,他們四人走成一個正方形將我圍在中間,我只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大聲。
走廊的深處,我認出就是上次那間書房,走在左前方的西裝男敲了門之後就退開,示意要我進去。
「你來啦。」一進門,曉薇的男人就上前搭住我的肩膀。
我嘴裡塞著毛巾,只能用眼神傳達我是無辜的,並發出些微掙扎的聲音。
「別緊張嘛。」
說完他就命令其中一個西裝男將我鬆綁。
「你想幹嘛?」我問。
「昨天你走了之後,我越想越不對勁。」
「越想越不對勁...」他低著頭。
「你睡了我的女人,我這樣就放過你?」他突然衝向我,情緒激動了起來。
「我們不是達成協議了?」
「去他的協議,我現在就要你死,我要把你五馬分屍。」他表情誇張地說。
「我要你死!!!」他雙手掐住我的脖子搖晃,我原本想抵抗,但他手上的力道並不強。
掐了沒多久,他就自己鬆開手,低著頭,兩手撐著自己的膝蓋,像在偷笑一樣。
「你還蠻沈穩的嘛。」他抬起頭,又露出了像孩子般的笑容。
「你到底想幹嘛?」
「原本想嚇嚇你,但好像沒什麼效果。」
「我是混這行的,一看就知道你是在演戲了。」其實我的手還在微微顫抖。
「好,你挺行。」他眼光看著我顫抖的手「這次邀你來,其實是要請你看點東西。」
一定不是好東西,我在心裡想著。
「算是一點小小的preview吧。」
說完他就站起身來,要我跟著他走。
他帶我走進一個漆黑的房間裡,裏頭有一大片透明玻璃,像是單面鏡一樣,可以偷偷窺視另一個房間,但那間房是看不過來的。
那房裡的擺設,就像電影裡的偵訊室一樣,只有一張不鏽鋼的長桌,裡頭沒有人,但光線非常充足。
「你到底要我看什麼?」
他將左手食指豎起,放在唇前要我安靜。
不久之後,三名西裝男架著一個穿著花襯衫的男子走了進來,那男子面色慌張,感覺正在大聲呼叫,但從我們這卻聽不見任何聲音。
其中一個西裝男用手掌把他的頭壓在鋼桌上,另一個西裝男將他兩隻手固定在背後,那男子還是不停地掙扎,從嘴型看起來,好像不斷在喊著。
「我以後不敢了,我以後不敢了。」
第三個西裝男,緩緩地把西裝外套脫了,拿出了一把比普通尺寸再小一些的美工刀,背殼還是螢光綠的;他卷起了袖子,就開始割花襯衫男子露出來那半邊的耳朵,他用美工刀摩擦男子耳朵的上緣,但刀太鈍了,完全割不下去,他手來來回回不停用力地抽動,那男子的臉色從驚慌轉變成慘白,滲出來的鮮血,將他臉頰與脖子整個染紅。
曉薇的老公專注地看著,原本下垂的嘴角,微微的上揚,露出像孩子趴在販賣機上看糖果一樣的神情。
花襯衫男子的耳朵就這樣一小段一小段地被割了下來,那節奏慢的感覺自己耳朵也在發癢,割到中段時,可能經過動脈,血直噴上西裝男的白襯衫,西裝男一怒之下,就直接用刀子的尖端,戳進耳朵前段割過的傷口裡,那男子放聲尖叫哭喊,但在這房裡看來,只像一部極其誇張的默劇。
就在男子快要暈厥之際,曉薇老公把我帶出了房間。
「好看吧?」他對我說。
「你是個變態。」
「你知道嗎?下次你再站在那裡的時候,眼前尖叫的,就會是你老婆。」
「我才不—」
他打斷了我「我說過,我打賭,從來不曾輸過的。」
說完後,一個西裝男子就拿了一個上面有鳳凰浮雕的紅檜木盒給他。
「要看看嗎?」他接過盒子,嘴角又微微上揚。
「我可以走了嗎?」我一點也不想看。
「當然。」
接下來我又被套上頭套送回到了劇組。
回到家後,可欣再次準備了色香俱全的晚餐,我看著桌上的滷豬腳,腦海中又不自覺閃過了曉薇,因為上週才跟她在溫德餐館吃過德國豬腳,當時,她把黃芥末故意抹在我的上唇,規定我不準吞下去,那微微嗆辣的滋味,就在唇上徘徊了好久,我說她有毛病,她說這樣會讓我牢牢記住她,或許她說對了。
也或許根本不需要這些,我也忘不了她。
整個晚餐可欣還是談著她學校裡發生的事,我依舊聽不進去,男子被割耳的畫面不時地會閃過腦海,我無法不去聯想可欣痛苦尖叫的樣子。
「你還好嗎?」可欣說。「還在煩劇本的事情嗎?」
我點點頭。
「有我能幫忙的嗎?」
關於我的煩惱,這宇宙中最無法幫忙的人,大概就是妳了吧。
「可欣,你相信這世界上有真愛嗎?」
「怎麼這麼問?」
「算是我劇本裡男主角抉擇時的考量之一吧。」
「真愛呀?我沒特別想過這個問題耶。」
我看著她,希望她說更多一些。
「或許沒有吧,比起愛情我更珍惜的是家的感覺。」
「所以你不相信,這世界有某個人,會讓你選擇拋下一切,只為了跟他相愛。」
「我不相信。」她微微笑。「就算那個他真的出現了,我也會選擇你。」
我也對她微笑。
這大概是我聽過,最窩心的答案,但我多希望她相信真愛,也許她就能體會我所面臨的痛苦。
「但劇本裡的男人應該要相信吧,這樣才有戲劇效果。」她挾著豆芽菜繼續說。
「或許吧。」
獨自回到書房後,我從抽屜裡拿出了曉薇送給我上面刻有S字的金屬手鍊。
當初我問她這個S是什麼意思,她說那代表我在她心中的感覺,smart?sunny?sophistcate? 她始終沒有告訴我答案,但我知道,我對她來說也是一樣的獨特,或許就是special吧?
我拿出手機,曉薇並沒有再打來。
我好想傳簡訊給她,我想跟她說為什麼我不能聯絡她,我想跟她說她男人只把她當成賭注根本不在乎她。
「我打賭,可從來沒輸過。」那男子說這句話時神情中的自信,彷彿準確預言著,我終究會抵抗不住對曉薇的思念。
我拿著手機,手掌就跟幾年前戒煙時一樣,不停微微地顫抖,一條就好,我腦中不斷想著“就一條也好”
只是那時是香煙,現在是簡訊。
隔天一整天,我的心都懸在半空中,始終擔心那台黑頭車會出現在我面前。
因為前晚,我抵抗不住慾望,傳了一條訊息給曉薇,我把事情的經過全都告訴她了,包含割耳朵的事。
她的反應很平靜,好像早就知道那男人是個瘋子,她只在簡訊的最後寫道 “希望我們還能再見面”。
我沒有回覆簡訊,甚至不敢想像我昨晚的這封簡訊,會付出什麼代價。
那黑頭車一整天都沒有出現,但可欣失聲尖叫的樣子,卻一整天都在腦中重複播放著。
我提早回了家,家裡的門居然是半開的,我馬上衝到廚房找可欣,但她人不在那裡,只有手機放在餐桌上,流理臺砧板上有著切丁切到一半的馬鈴薯,微波爐裡還有條解凍未完成的白鯧魚。
我慌亂地衝進每個房間,但卻都不見可欣的人影。
我焦急地想報警,但在那一瞬間,有個念頭突然閃過。
「我現在可以打給曉薇,我已經自由了。」
這個邪惡的念頭很快地被我壓制住,我得先專注在保護可欣上,無計可施的情況下,我決定先打給了警局。
鈴聲在我焦急的情緒下顯得特別漫長。
就在鈴響之際,可欣提著回收桶開門進來。
「你今天怎麼這麼早?」可欣站在門口冷冷地說。
“喂,這裡是警察署士林分局…”
我掛上了電話,抑止住想衝上前擁抱可欣的欲望。
「妳…去哪了呀?」
「倒垃圾呀。」
「還以為妳去哪了。」
「你平常都那麼晚回來,我每天都是這時間倒垃圾的。」她語氣裡似乎有點生氣。
我在沙發上連續深呼吸了好幾次,把內心的恐懼一口氣呼了出來。
這時手機裡,傳來了曉薇的簡訊。
“我今晚就要見你。”
我獨自回到了書房,手機裡回傳簡訊的文字刪了又打、刪了又打,方才可欣“失蹤”的恐懼還沒有散去,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僥倖多久。
"I wish I know how to quit you."
這是斷背山裡傑克·葛倫霍對希斯萊傑說出最真摯的感覺。
我也希望我能像戒煙一樣戒了妳,但曉薇,妳比尼古丁迷人太多了。
“今晚還不行。” 這是我最後傳出的回覆。
晚餐桌上,可欣格外的沈默,表情冷漠,一眼也不看向我。
我挾了一口白鯧放進她的碗裡,她才看了我一眼。
「她今天來家裡了。」可欣說。
「誰?」
「她都告訴我了。」
「什麼她?」我不斷祈禱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。
「你很清楚是哪個她。」
我只是看著可欣,說不出任何話
「她說你會離開我。」她看著我,眼眶漫著淚水沒有流下。
「對不起。」我用了幾乎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。
「那個女人就是你口中的真愛嗎?」
「這就是你要的嗎?像電影一樣自以為浪漫的愛情。」
我咬著下唇說不出話。
她低下了頭,好幾滴淚滴在白色桌巾上,暈開的顏色就像午後陣雨前的烏雲。
可欣抬起頭,握住了我的手。
「你知道嗎,就在她跟我說完之後,我還是煮了你最愛的白鯧,我還是燉了你喜歡的馬鈴薯燉肉。」她用力地把眼淚擠了出來,用濕潤的眼神看著我。
「你還願意跟我–」
「我做不到。」我脫離了她的手。「對不起。」
我馬上離開了家,開上我的三菱,只是不曉得要開往哪裡。
黃橙色的街燈一顆一顆的從眼前閃過,我沿著中山北路一直往南開,開過了民權西路,在馬偕醫院旁等著紅綠燈。
這時候,手機傳來簡訊的聲音。
我猜想是可欣,但卻是曉薇傳來的。
“到孤嶺街旁的暗角咖啡找我。”
我用手機查了店址,才發現以我現在的位置來看,調頭回家跟去那間咖啡廳的距離幾乎一模一樣,當下我沒有做出任何決定,但腳下的油門還是不停地踩著,而方向只是離家越來越遠。
也許已經不能調頭了,不是嗎?
車裡的音樂剛好放著Rachel Portman的We had today。
假若今天是我生命的最後一天,那暗角咖啡就是我唯一想去的地方。
停好車之後,天空原本的腥紅色已經被黑暗吞個精光,暗角咖啡白底黑字的四方體招牌,就在前方不遠處,我腳步加快,身體輕飄飄地,離開可欣的罪惡感完全被此刻的雀躍給蓋過。
突然,我後腦勺受到一陣重擊。
醒來之後,出現在我眼前的,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人。
「才兩天不到呀。」曉薇的男人拍拍我的肩膀「你這應該破紀錄了。」
我眼睛直瞪著他。
「你也太沉不住氣了吧,老兄。」
說完後,他就從西裝上衣的口袋裡,拿出了一支手機,我認得那是曉薇的手機。
「你把曉薇怎麼了?」
「別緊張,她手機只是暫放在我這而已,她可不想在激烈運動的時候摔壞了。」
「她人呢?」激烈運動?
「你等等就會見到她了。」他露出了一點邪惡的笑容。
「你們抓了可欣?」我嘗試保持冷靜。
「當然。」
「我是絕對遵守遊戲規則的。」
我心已涼了半截。
「你們放了她,要殺要剮衝著我來就好。」
他看著我,露出了得意的樣子。
「我真想殺你,還要等到現在?」
「真的...不關可欣的事。」我跪了下來。
「你懂不懂規矩呀。」
「明代的張居正說過:天下之事,不難於立法,而難於法之必行,孟子也說,不以規矩,難成方—」
說到一半,就有一個西裝男子走了進來,湊到他耳邊說話。
他點了點頭,就擺擺手要西裝男退開。
「都準備好了。」他笑著望向我。
我還是持續跪癱在地上。
他一人走出了房間,不久後兩個西裝男子把我從地上架了起來,扛到了上次那個漆黑的房間裡。
他手上拿著cohiba的雪茄,問我要不要也來一隻。
透明玻璃裡看過去的那間房還是一樣明亮,像有人跟撒旦借了手電筒照著,上次鋼桌上的血漬也都清理的一乾二淨,裡頭一個人也沒有,那男人只是緩緩地吐著菸,這樣的等待就像在我心上綁著一顆倒數計時的炸彈,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接近引爆。
可欣終究還是被兩個西裝男子架進了房間,她眼神中充滿著恐懼,身上還穿著今晚為我燉肉的圍裙。
就如同上次那花襯衫男子一樣,兩名男子熟練地把可欣壓制在鋼桌上,並把她在上側的頭髮給撥開。
「放過她吧,求求你放過她吧。」我向他求饒。
他再次把左手食指放在他的唇前。
「精彩的才要開始。」
眼看那房間的門緩緩被打開,一個長髮及腰的女子,拿了一把粉紅色背殼的美工刀走了進來。
那是曉薇。
她看向我們這裡,露出了她惡作劇時一貫的笑容,傳了一個飛吻。
「你們玩我!」我朝著他大喊。
我才剛想要朝他衝撞的時候,就被兩個西裝男給架住在地上。
他看著我,吐了一口煙。
「遊戲規則從頭到尾都只有一條。」
「你輸了。」他再次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。
接下來的畫面,混合著佔據我腦海中的惡夢與美夢,只是那美夢不再美,她是我惡夢的執行者。
事情發生兩週後。
我倒完垃圾回家,煮著可欣最喜歡的苦瓜雞肉,我走到了書房,可欣就坐在我書房的椅子上發呆,從那天之後,我常常想大聲地跟可欣說,“對不起,我愛你。”但我想她是永遠也聽不到了。
我向可欣比出“可以吃飯了”的動作,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,走出了書房。
翻開抽屜,我看了看那隻刻有S的手環,現在我懂了,那個S指的就是Stupid吧,也只有像我這樣的傻子,才會自以為是的以為遇見了真愛。
(一隻沒有耳朵,一隻沒有尾巴,真奇怪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