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西裝不配內衣就是時尚。)
一、中哥的憂愁
夜半時分,鈴聲大作,半夢半醒間,我踢開被翻了身子,拿起手機,卻怎麼都關不掉鬧鐘。
鈴———
原來是門鈴。
牆上的時鐘指向凌晨兩點,我從床邊隨手抓了條牛仔長褲,邊穿邊跳去應門。
這時間誰會來訪?還不及多想。
鈴———
門鈴又響了。
打開門,站在外頭的是中哥。他一手插在口袋裡,一手叼著菸。
「中哥,怎麼了嗎?」
「走。」
中哥轉頭便走向停在巷口的黑色轎車。
走?走去哪啊。
你們這些市井小民肯定以為幹我們黑社會這行,常常半夜不得安眠,三不五時就得上哪去火拼。但說實話,入行半年來,每晚我都一覺到天明。像這樣半夜被突襲,還真是頭一遭。
我回房匆忙穿上襪子,儘管一頭霧水,但中哥在外頭等著呢。
甫一上車,屁股都還沒坐熱,中哥就猛踩油門,車沿著仰心大道一路往山裡開。
車內播著李宗盛的專輯,“鬼迷心竅”這首歌中哥重播了兩次,每到副歌時,他便輕輕哼著沒有歌詞的旋律。
車外的山景越來越偏僻,到底要帶我去哪?
儘管我滿腹疑問,也多次想開口詢問,但中哥嚴肅的面孔,讓我的問題始終迴盪在脣齒之間。
蜿蜒的山路在夜晚就像錄像卡帶,景色像鬼打牆不斷重複;透過後鏡,我偷偷觀察著中哥的臉部表情,車內一片漆黑,藉著偶爾閃現的路燈亮光,才稍微讓我看清他的表情。他眉頭深鎖,有股說不出的憂愁。
這讓我更不敢向他問話了。
放棄詢問的念頭後,我倚著車窗看向車外,突感右手肘底部有股濕潤的觸感,抬起手看了看,是血。
摸了之後更發現,血還是溫熱的。我擦掉血跡後,端詳該處是否有傷口,但除了老化的橘皮組織外,完全沒有傷口。
是哪來的血跡?
當我還在思索時,中哥將車緩緩靠向右邊的山壁,拉起手煞,停了車。車頭燈關閉之後,更顯得外頭一片漆黑,像一口沒有盡頭的深井。
中哥徑自走出車外。
中哥開車門時,一股寒意便竄進車內,我打了一個哆嗦。
他靠著車門抽煙,我獨自觀察著車內,內裝新穎,坐墊沙發聞起來都還保有新車的味道,轉頭看看後座,有兩個骨頭形狀的小抱枕,而坐椅底下,躺放著一把像是新買的中型鐵鍬。
我馬上聯想到黑社會電影活埋社員的劇情,思緒還在運轉,中哥就敲了敲車窗。
「出來尿尿。」他用命令的語氣。
「我...沒有尿意。」
「出來就有。」
我乖乖下車,些微警戒地走到中哥身邊,入秋的晚間寒意漸重,我吸了吸鼻子。中哥正面向山壁尿著。他邊尿邊唱著剛剛哪首“鬼迷心竅”,嗓音真不錯,有陳昇聲線中的瀟灑,我見他沈浸在尿尿的過程中,也就跟著拉下拉鏈。
可能是氣溫低,也可能是尿意會傳染,正如中哥所說,我拉鏈一拉,尿就自然湧出。
寧靜的山中,只有我倆的尿聲,迴盪在山谷間,好似溪水流經山岩,暗水潺潺。
中哥抖了兩下後,拿出一條手帕擦手。
「有夠冷。」他說。
「恩...有點冷。」
「天氣一冷,蛋蛋都縮了。」
我稍微感覺了一下「恩...真的縮了。」
中哥笑了一聲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回到車上,我把手圈起來朝內吹熱氣。車內的音樂播起伍佰。
我會擦去~我不小心滴下的淚水~
中哥開始唱出歌詞,眉頭漸漸開了。還不知道從哪拿出一條小黃瓜啃了起來。
「中哥,我們這趟出來是要幹嘛?」我開口問。
「處理事情。」
「可以..問一下..是處理什麼事情嗎?」
「可以。」
我等了好幾秒,以為中哥會接著說,但他沒說話只是啃著小黃瓜,我只好繼續追問到底是處理什麼事。
「處理掉一個人。」中哥說。
「那個人...住山上嗎?」
中哥鄙視地看了我一眼。
我趕緊再問:「不是山上嗎,我們好像一直往山裡去?」
「人就在車上。」
在車上?
鐵鍬果真要拿來埋我的嗎?
中哥看我一臉驚恐,又接著說:「我們要載一個人到山上埋掉。」
「為什麼是我?我做錯什麼了。」
「是埋屍體。」
「我...我沒幹到屍底啊...」我語無倫次。
「幹,媽的,操,屍體難道放車裏嗎?還是放你大腿上,你要我新車全是死人味是不是。」
我噗嗤一笑,原來屍體放在後車廂。我也真是的,黑幫電影都這樣演,一緊張全忘了。
入行半年來,我連幫派火拼都還沒看過,怎麼突然要處理屍體了。
我想了想,這種苦差事,八成就是給我這種菜鳥輪著幹,中哥還得親自來監督,大概也很不情願吧。這或許能解釋他憂愁的表情。
「這是老大交代我們處理的嗎?」我問。
「宏仔?」中哥皺眉「跟宏仔沒關係。」
幫派裡能夠直呼老大為“宏仔”的,只有中哥一人,他們從年輕時就一同出生入死,如同親生兄弟。
「那是誰的屍體?」
「不重要。」
中哥把伍佰的浪人情歌,又按了一次重播。
「中哥特別喜歡情歌啊。」
中哥沒回應,似乎沈浸在旋律裡。
「你有女友嗎?」中哥問。
「沒有耶。」
「同性戀啊?我看你綁馬尾就知道不對勁。」
「不是啦。」我順了順馬尾。「我有喜歡的人,但她馬上要結婚了。」
其實就是明天。
中哥轉頭打量了我一下。
「她知道嗎?」他問。
我搖搖頭。
「人家都要結婚了。」
「那又怎麼樣。」
「你還能怎麼樣?」
「我會告訴她。」
「什麼時候?」
我搔了搔頭說:「我...也不曉得。」
「去!你會跟她說什麼?」
我想了一下。
「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,我還是要愛妳。」
「少講一些網路抄來的屁話。」
「是陳綺貞的歌詞啦...中哥你問這些要幹嘛?」
「沒事。」
中哥像陷入了某種沈思,拿了隻黑筆在手心裏寫字。
之後一路上,中哥都沒再開口說話。經過幾個髮夾彎過後,車才終於在一處山林前的空地停了下來。
我打開車門,撥開腳邊的野草,此地雜草叢生,有些甚至都到腰際的高度,野草隨著晚風胡亂飄逸,我一眼望去,依稀能看見幾樁石製的墓碑從草叢間冒出頭。
中哥站在車後呼喚我,後車廂已然打開。
我走近一看,廂內一個黑色塑料袋,上頭一條連拉鏈頭都漆成黑色的全黑拉鏈。從塑袋呈現出的形狀看來,裏頭真裝了個屍體。
中哥要我打開,我拉開拉鏈,才打開約十公分就冒出濃郁的血腥味。我緩緩往上拉,球鞋、牛仔褲、皮衣,屍體全身無一處不是沾滿血跡。
忍著噁心,我一鼓作氣全拉開,沒想到,映入眼簾屍體的臉龐,居然是小刀。
二、小刀的秘密
「這錶怎麼樣?瞎趴吧。」小刀亮出右手戴著的新手錶,雅致的綠色手錶。
「這是哪一隻?」
我試著仔細看,但他手止不住開心,一直晃來晃去。
噓———
小刀表情突轉為嚴肅,示意要我先別說話。
當時,我們把車停在傳統市場前下貨區的停車格,為正在暗巷裡執行任務的“蜘蛛”把風。
蜘蛛在幫派裡專門負責偷窺、跟蹤等匿蹤的任務,因為腳步輕巧快速,故得蜘蛛的綽號。
小刀眼神緊盯著一名可疑的中年男子,那男子在巷口前停下腳步,盯著電線竿上尋狗傳單。索性他並未久留,看幾眼後便快步離去。
警戒一解除,小刀馬上恢復輕鬆貌,再次討論起他的新手錶。
「上次雜誌裡翻給你看的就是這隻啊,勞力士,不解釋。」小刀說。
小刀一直以來就熱愛這些奢侈品,每天都在翻那些名錶、名包、名車的雜誌。
「我記得這錶好幾十萬不是,你哪弄來的?」
「秘密。」小刀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。
「靠,什麼秘密。」
「想知道嗎?」
「不想,八成是一些骯髒下流的小騙術。」小刀這人滿肚子壞主意,而且他根本守不住秘密。
「你就算想聽,我也不會跟你講勒。」他舉起戴著錶的右手,往臉上磨蹭,露出淫蕩的表情。
「肯定有鬼。」
「沒錯!這隻勞力士叫綠水鬼。俗話說的好,有錢能使鬼推磨。」
「什麼綠水鬼,早晚被抓交替。」我說。
小刀吐了吐舌,又繼續把玩他的綠水鬼,接著,又翻起最新一期的名錶雜誌,拼命問我哪一隻好看,最能顯示他“高貴”的身價。
幾分鐘後,“蜘蛛”從巷口現身,他用眼神打了個暗號,表示他跟蹤的任務完成,我們的把風自然也告一段落。
回家的路上,我忍不住又問小刀一次到底是什麼秘密。
小刀挑了挑眉說:「秘密就是...我知道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。」
「什麼秘密?」
「就是...我發現了一個秘密。」
「幹!到底是什麼秘密?」
「秘密。」
「靠幺。」
小刀哈哈大笑,在我面前擺動著他的綠水鬼,身體扭著奇怪的舞蹈。
三、小刀的屍體
躺在塑袋裡的小刀,兩眼微張,臉色發白。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新鮮的屍體,還是夥伴的屍體,反胃的感覺又衝上喉頭,我扶著車尾乾嘔了好幾聲。
中哥從車內取出鐵鍬,扔給我,手指著雜草中的墓碑,要我隨意挑一座墓碑,在它前頭挖坑。
挖坑我沒意見,但為何要在墓碑前挖呢?我實在搞不懂,但聽話照做就是我們這一行的宗旨。我選定了其中一座雜草較少的墓碑,拿起鐵鍬猛挖,嘴裡不斷念著冤有頭債有主,可千萬別找我麻煩。
墓碑前的土像擦了印度神油,硬得不像話,我手腳併用還是只能挖起一小撮一小撮的碎土,但挖過一個階段之後,下層的土壤變得異常鬆軟,一挖就是一大把,我越挖越快,越挖越快,突然,土中冒出了一個不自然的深藍色布料。
我一看,驚覺是一件壽衣,那是一個屍體的左手臂,仔細端詳,他的手指已經被我鐵鍬給敲斷成好幾截,我馬上驚嚇地退後。
「中哥...有..有人在裡頭耶。」
中哥從車內探出頭說:「什麼人?」
「有一個死人。」
「墓地裡有死人你告訴我幹嘛。」
我想想也是。
「那我...繼續挖嗎?」
中哥走近,觀察了洞的深度說:「繼續挖。」
我避開那具屍體,從他邊上繼續挖深,氣溫很低,但我額頭上的汗珠不停滴落。
「可以了。」中哥再次走近,我已挖出一個能裝下姚明的大窟窿。
我扔了鐵鍬,屈著身子喘氣。
「來搬。」中哥馬上又命令道。
我擦了擦汗,走回車廂,依舊不敢相信眼前的死人居然就是小刀,幾天前才剛一起出過任務。
我將黑色塑袋打開,小刀全身佈滿血跡,胸口有一槍傷的痕跡。
「中哥,連袋子一起埋進去嗎?」
「袋子很貴。」
我明白中哥的意思,但不知從何下手,才剛抬起小刀的左小腿,血馬上像融雪的滴落,因為塑袋底部早已沈積大量鮮血。
中哥阻止了我,他面有難色地撿起一根樹枝翻動小刀的身軀。
小刀的屍體面色發白,但還未死白,尚存一絲活人的血色,額頭上有一塊被敲擊黑青。身上是他最喜歡的黑色皮外套,右手腕上卻不見那隻勞力士的綠水鬼。
果然是不祥徵兆,幾天前隨口開的水鬼抓交替玩笑,現在居然成真了。
「整袋抬過去吧。」中哥將拉鏈拉上。
我跟中哥費勁一人抓頭、一人抓尾把整個塑袋抬了起來。小刀還他媽真重。
這塑袋表面光滑,完全沒有施力點,好幾次我都差點把小刀摔到地上。
走近窟窿時,中哥開口問:「你煎過荷包蛋沒有?」
「沒...沒有。」
「喔。」
到洞窟旁,我倆暫把小刀放下,中哥撕開拉鏈說:「來,把他翻下去。」
「這怎麼翻?」
「唉,會煎蛋就懂了。」
中哥用右手示範了一個“翻蛋”的動作。至少他是這麼說。
「把人翻進洞裡就對了。」
我模仿著動作,擺盪起塑袋,手腕一個發力,小刀就依牛頓運動定律從袋中飛出,他整個人騰空飛起,重重摔進洞窟,儘管飛行距離夠了,但降落卻不太順利。小刀臉部朝下,姿勢像在吃土。
「把他翻回正面嗎?」我問。
「翻你媽,你以為真的在煎蛋啊。」
中哥把塑袋中的血小心地倒進洞窟,倒完之後,中哥使了個眼色,我便拿起鐵鍬把洞填滿,一撮撮的碎土,撒在小刀的背上,漸漸地,將小刀全身掩埋。
填平後,我默念了幾聲阿彌陀佛,提著鐵鍬走回車上。
離開前,我回頭望了那片墓地,野草還是隨風搖曳著,景色依舊。唯一的差別就是有座墓從單人套房升級成雙人雅房。這改變大概一輩子也沒人會發現吧。
中哥發動引擎,又啃起了一根小黃瓜。
返途時,天空還是一片昏暗,空氣中夾雜著霧氣,前方的道路一片迷茫。
我心中不斷想著小刀的死因,是前幾天他跟我提過的秘密嗎?還是那隻手錶?
「中哥,為什麼小刀會死。」
「不關你的事。」
「是不是跟手錶有關?」
中哥看了我一眼,沒有回答。
「你下午有空嗎?」他改問。
「有。」
中哥將沒握住方向盤的右手掌伸到我眼前,上面有一串模糊的字。
「就算...全世界..與我為敵...」我照著念了出來。
中哥臉色尷尬,馬上把手收了回去。還說是屁話,居然抄下來了。
中哥改伸左手到我面前,上頭是一串地址。
「今天下午一點去接她。」中哥說。
誰啊?但我很快地把地址存進手機。
「需要電話嗎?」
「中哥,這個人...是誰啊?」
「喔,忘了說,她是雪兒,宏仔的老婆。」
宏仔總共有四個老婆,據說雪兒是第三任,而第四任是這兩三個月內新增的。
「我要接她去哪裡?」
中哥想了一下說:「下午茶。」
「老大要找我?」
「乾宏仔屁事。」
「那要我幹麻?」
「你他媽要問幾次?」中哥大聲說,「一點去接雪兒吃下午茶。」
「好...」
這一切來得莫名其妙,但中哥的語氣凶狠,態度讓我不敢再多發問。
還是老話一句,“聽話照做”在這行就是硬道理。
四、雪兒的娃娃
當天,我睡不到幾小時,就拖著疲憊身軀到達中哥給我的地址。
才十二點半,時間還早,我便坐在玄關前石子階梯上等待。
那是一棟純白色的平房別墅,外牆全是大片的落地窗。屋前一片庭園,中間一尊老鷹石像的噴泉,已停止噴水,邊緣佈滿青苔。玄關旁的籬笆種滿了繡球花,或許季節已過,大都枯萎了。
我一直等到一點十五分,都還不見雪兒的蹤影,便離開玄關,延著屋子外圈走繞,我嘗試觀察屋內的動靜,但每一扇落地窗都被窗簾遮得密不透光。
繞了幾圈後,我才發現窗簾有一處沒有緊密,在皺摺處開了個小孔。
我小聲地貼近窗戶,單眼對準皺摺處的小孔。
窺見的景象,是間臥房,裡頭幾乎所有傢俱都是純白的,中間擺著一張雙人床,上頭的白色床單像是飯店裡剛換上的一樣。屋頂上的玻璃吊燈極其華麗,牆上掛著好幾幅壁畫,我當然分辨不出那是誰的作品。
就在此時,雪兒出現了,看不出年齡的面孔。她從臥室的廁所緩步走了出來,穿著絲綢材質的一件式睡衣,一樣是純白色的,下擺很短,暴露出三分之一的臀部。
她坐在床尾,緩緩地把右肩的肩帶撥落,並把長髮從睡衣內撩出,接著,把左肩帶也撥落,她站起身,整件睡衣便滑落至她的腳踝。
她全身上下,就僅剩一件內褲。白皙的肌膚,似這生沒照過太陽,身上除了乳房外,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脂肪。
我整個人屏息盯著她。那是一副用修圖軟體都難以達成的完美身軀。
雪兒穿上胸罩之後,朝著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,我驚嚇地跳離窗口。
我驚魂未定,忐忑不堪地走回玄關。
沒多久,大門打開,雪兒穿著白色T-shirt和一條輕便的牛仔褲。
她上下打量了我幾眼,沒有表情地問:「你是誰?」
「我...我是小劉」
「喔,你就是小劉。」她表情閃過一絲失落。
我點點頭,想上前握手又覺得不恰當,便走向轎車為她開門。
一路上,她都沒有說話,我小心地開車,偶爾用眼角餘光偷瞄,她正拿著一只小鏡子補唇蜜,之後便開了車窗抽菸。
停紅燈時她終於開口了。
「你幾歲?不要用數字告訴我。」
「我嗎?」我問。
她看著車窗外說:「我早已離開青春期,卻也還算不上熟女,正被卡在中間。」
「我大概從八年前開始,進成人網站前的問答題就不用說謊了。」
「小鬼頭一個嘛。」她說。
「是沒有很老。」
「你要帶我去哪?」她問。
「喝下午茶。」
她露出嫌棄的神情,直接拿起我正在導航的手機,輸入其他位置。
“您的目的地已更換,下個路口處,請迴轉。”
「這是要去哪?」我問。
「去酒吧。」
「可是...大仔要我帶妳去下午茶。」
「才不要。」
她說完又點了一支菸。真不愧是老大的女人,傲嬌指數破錶。
新導航的目的地並不遠,是一間在地下室叫做“顛倒”的酒吧。招牌的“顛”,還真的寫顛倒,寫成“頁真”。
她一下樓,不等服務生招待,就直接走進包廂。我只能急忙跟上她的腳步。
酒吧裡放著史密斯飛船,是一間很簡陋的酒吧,牆上拼貼著零星的美式招牌,還有像檳榔攤拆下來的霓虹燈。
「這裡還不錯吧。」她說。
「很少看到酒吧這麼早開。」
「老闆想早點開就早點開,為什麼下午就非得喝茶,想喝酒不行嗎?」
「沒什麼不可以。」
她似乎不太耐煩。
服務生一來,她很快就點了一杯“陪你去看流星雨”,我看著酒單考慮許久,因為酒單上名字太過古怪,也完全沒標記用了哪些酒調配。
「你點的“流星雨”好喝嗎?」我問。
「沒喝過。」
「喔。」
“峨眉山論劍”、“芝加哥妓院”、“牛睪丸”
這些到底是什麼鬼...
「給他來杯 “全都是幻覺”。」她說。
「妳喝過?」
「沒喝過。」她揮揮手把服務生打發走。
「那為什麼幫我點這個?」
「你今天覺得好喝,說不定明天,後天、又或者到下個月就覺得難喝了,這樣的話,你考慮這麼多有意義嗎?」
什麼歪理...但我只是點點頭。
她從包裡拿出鐵製的香菸盒,問我要不要來一根,我拒絕了。
她側著臉抽起菸來,是親手捲的香菸,叼在她兩根細長的指頭間。在昏暗燈光下,她吐出的煙霧,停滯在空氣中,形狀顯得格外有情調。
她左耳帶著一只金色的圓圈耳環,偶爾折射著霓虹燈的光芒。我盯著她的側臉,鼻樑到鼻尖的長度,上唇的翹曲幅度,下巴與脖子間的弧度, 好完美,好像全被一流畫家精准計算過。
酒上桌後,她馬上扔掉吸管,舉杯喝了兩大口。
我則是小酌了一口,酒精味非常濃厚。
我以為她會對酒發表一些評論,但她沒有。氣氛陷入沈默。
我低頭玩弄吸管,觀察著冰塊的排列組合,並嘗試用嘴吧將吸管插進冰塊中間的凹洞。
好幾次,我想開口說話,但話到嘴邊都停住,兩個不熟的人一旦陷入沈默,氣氛就像退化的膝關節。
「我去個洗手間。」她起身。
離開座位前,她走到我耳邊說:「如果時間不會前進就好了。」
看著她前往洗手間的阿娜背影。
我無法理解她話語的含義,腦中閃過方才窺見她的美妙胴體。
她回座後,兩人依舊沈默不語,我杯中的冰塊已多數融化成不規則的形狀。
「喝看看。」她把酒推到我面前。
我用吸管輕輕吸了一小口,甜甜的。她則直接舉起我的“全都是幻覺”猛灌了一口。
「好難喝。」她說。
「很苦。」
「像藥水一樣。」
「全都是幻覺。」
她舉起酒杯大喝一口,我只好配合她。酒味真的好重。
「我希望時間只是一個幻覺。」她說。
我搖頭表示不解。
「我喜歡現在。我不喜歡過去,更不喜歡未來。」
「妳永遠都存在於現在啊。」
「我當然知道,但我們都是孤獨存在著。」
她說話時把身體前傾,越來越靠近我。
我有點傻住,稍稍地往後退。心跳不知是酒精還是什麼原因,跳得好快。
「妳有老大陪了。」
「誰希罕啊?」
她大口把酒全喝乾。
我也跟著一乾而盡。“全都是幻覺” 的酒精濃度實在太高,加上昨晚睡眠不足,一股昏沈的感覺襲來。
「老大不陪妳了嗎?」
她笑了幾聲,像是假笑。她也醉了吧。
接著她緩緩地說:
「我以前有個芭比娃娃,所有玩具裡面,我就只喜歡那個芭比娃娃,我都叫她雪兒,我每天幫她梳頭,換上各式各樣的衣服。每個晚上我把她放在枕頭邊,跟她說話,那時候,我覺得我什麼都不需要,只要有雪兒陪著就好了。」
她輕咬了一下指甲繼續說。
「後來八歲生日那天,我鮮少出現的老爸,送給我一隻新的芭比娃娃,從國外帶回來的,我興奮的撕開包裝,把玩著那個娃娃,她眼睛好漂亮,頭髮好柔軟,但她穿的衣服不好看。」
「你猜我做了什麼?」
我搖搖頭。
「我跟雪兒說,我要借她身上的小洋裝,接著便扒了她衣服,給新娃娃換上,新娃娃穿起來好美。而那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跟雪兒說話,我不想再跟她玩了,到後來,她甚至被我扔到玩具櫃的角落。」
她又假笑了幾聲。
「老大不會這樣對妳的。」
「永遠都會有更新的雪兒出現。」
「真正在乎的人,才不會在意有多少更新的、更刺激的,他只要原本的雪兒。」
「或許吧。」她露出微微一抹微笑。
「絕對是的。」
「但像我這樣的女人,有資格讓人在乎嗎?」
酒意一瞬間重擊腦部,頓時一陣暈眩,眼前的她,嘴型與聲音已無法同步。
五、中哥的秘密
小刀傍晚回到家,他把新手錶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頭的原裝錶盒中。倒上床,繼續翻起手錶雜誌,嘴角上揚。他最近又看上另一隻沛納海的手錶。
此時,門鈴聲響起。
小刀順手套上黑色皮外套就去應門。
一開了門,門外站的是中哥。
「中哥,怎麼了?」
「上車。」
中哥轉身上車,小刀跟了上去。
一上車,中哥神情嚴肅,小刀感覺氣氛詭異,但他心裡有數。
只見中哥腳下的油門越壓越緊,車速也隨之越飆越快,每次經過彎道時,也毫不減速,急轉過彎。
小刀緊抓著胸前安全帶,在每個幾乎都要失控的轉彎,忍住不叫出聲。
「你跟誰說了?」中哥開口。
「什麼跟誰說,我什麼都沒說...」
「放屁。」
「是真的。」
中哥不顧路況,狠踩了煞車,把車直接橫停在路中間。
「有流言傳到宏仔那了。」中哥緩慢地說。
「我真的沒有說...什麼都沒說...」
中哥打量了一下小刀。
「錶呢?」
「我把它放在家裡。」
「沒人問錶的事?」
「只有小劉...我給他看你送我的錶。」
「小劉?綁馬尾那個?你跟他說了?」
「對...不對不對...我什麼都沒跟他說。」
他媽的!
中哥大腳把油門踩到底,車速火速飆升,車身拼命搖晃,感覺馬上就要失控。
「我早該殺了你。」
中哥將頭整個轉向小刀,完全忽視路況,車外喇叭聲此起彼落地響起。車速依然狂飆著。
小刀雙手發抖,眼看就要撞上一片山壁。他忍不住大叫。
就在撞上山壁前,中哥猛踩住煞車,車在山壁不到十公分處硬生生地停了下來。
「你知道嗎?宏仔是我最好的兄弟。」
「我...真的沒說。」小刀哭了出來。
中哥無視哭紅眼的小刀,從後座底部取出一透明塑膠套,默默套上小刀身後的坐墊。
小刀啜泣,不斷發出求饒哀鳴。
中哥則是安靜的調整著塑套,讓它完整覆蓋整個坐墊。
「小劉也知道了嘛?」中哥問。
「沒有...沒有人知道。」
中哥點了點頭,稍微看了一下車窗外的狀況。
「中哥...我有辦法...」小刀繼續說。「只要再找個人,去跟雪兒約會,然後刻意安排被其它人撞見,那...關於中哥的誤會就可以洗刷了。」
「我上哪找這個人?你嗎?」
「不...我不適合,找小劉,小劉最菜了,他肯定不會起疑心。」
「守不住秘密,又出賣朋友。」中哥火速掏出一把手槍,往小刀胸口開了一槍。
「我最瞧不起你這種廢物。」
小刀胸口一中槍,中哥馬上壓住他身軀,摀住他的口鼻。
小刀不斷揮舞雙手試圖掙扎,鮮血濺滿車窗。中哥怒火更盛,用槍柄往他額頭上用力一敲,這才停止掙扎。
小刀倒在一片血泊之中,胸口鮮血不斷溢出,全累積在事先鋪好的塑膠墊上。
六、老大的老實藥
蜘蛛在“顛倒”酒吧外頭,已經監視了一個多小時,他早就接獲指示要跟蹤雪兒。
酒吧裡放著Linkin Park的in the end,儘管查斯特吼得如此用力,也絲毫無法讓我從酒精中喚醒。
雪兒的臉頰好近,觸手可及,但我頭重到抬不起來,只能倒在桌上,一切都顛倒了,一切都像是幻覺。
不知過了多久,我睜開雙眼,四周一片漆黑,一股濃郁的霉味,我手腳被反綁著,倒在一個像置物間的房裡。
頭劇烈疼痛著。是喝醉?感覺像被人拿鐵棒敲了好幾下腦袋。
門被打開,光好刺眼。
站在門口的是蜘蛛。
「這是哪?」
蜘蛛沒說話,走到我身後,將我的繩索鬆綁,示意要我跟著他。
他腳步飛快,我跟著他走進另一間空房,一間像老闆的辦公室,紅木辦公桌,好幾組真皮沙發。
「你先坐這。」
蜘蛛指了其中一張沙發,之後他便離開房間。
我試圖在渾沌的腦中理出一條思緒。
為什麼我會被帶來這裡?最後的記憶好像是倒在酒吧包廂的桌上。
不久後,老大走了進來,我馬上起身跟他致意,他點頭回禮。
沒過幾秒之後,雪兒也跟著進房。她走近辦公桌為老大拉開椅子,從櫥櫃裡拿出一組茶具。
我注意著雪兒,她穿著和下午一樣服裝,神色非常失落。我期待她給我些暗示,但她正眼也沒瞧過我一次,好像我們是陌生人。
她為裝滿水的熱水壺加熱,並把茶杯一一放到桌上。
「妳坐下吧。」老大開口指示。
雪兒點點頭,坐到我對面的位置。
好一段時間裡,我們三人都沒說半句話,整間房裡只剩老大擦拭陶瓷茶杯的摩擦聲。桌上透明熱水壺裡的水,冒出滾燙的泡泡。
「都喝普洱?」老大問。
不等我們回應,老大就直接朝茶壺裡灌入熱水,茶香飄了出來。的確是普洱。
「這位馬尾小哥。」老大看向我。「你喜歡看電影嗎?」
我點點頭。
「有部昆丁塔倫提諾的電影,叫做黑色追緝令(pulp fiction),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?」
我搖搖頭。
老大繼續說。
「裡頭有個橋段,我特別喜歡,是劇中兩個主角在吵架。」
「電影裡有個幫派的小囉囉,私底下幫他老大的女人腳底按摩,結果老大一怒之下,就派人把小囉囉從四樓的陽台推了下去。」
「他們就在爭論,到底這個腳底按摩,跟上床,算不算一檔子事?」
「我就想,怎麼會是一檔子事呢,差多了吧,不過其中一主角就反問,你願意幫一個男人腳底按摩嗎?」
「我仔細想想,我還真不可能幫一個男人腳底按摩。」
「哈哈哈哈,真有意思。」
「你們覺得呢?」
我看了看老大,又看向雪兒,她兩手擺在大腿上,盯著自己的鞋子。
「我...我也不會幫男人腳底按摩。」我說。
「是吧。」
老大笑了幾聲。
「那你會下午帶男人去酒吧嗎?」
我了解他話的含義。
「是中哥...中哥叫我帶她去的。」
「中仔?」
「嗯。」
「他說的是真的?」老大問向雪兒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她說。
老大“砰!”的一聲用力拍了桌子,聲響之大,蜘蛛馬上開門。
「去找中仔過來。」
等待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,我看著地毯上的虎狼圖騰。心想中哥一來,事情應該就解決了。但坐在對面的雪兒,臉色越來越不安。
中哥一來,打過招呼,便坐在雪兒旁邊。
「中仔,這位馬尾小哥說,你請他帶雪兒去酒吧?」
中仔看了看我,搖搖頭。
「我根本不認識他。」
「你昨晚親口要我帶她去喝下午茶的,我們還....」我跳起來激動地說。
老大打斷了我:「吵死了,怎麼又變下午茶了。」
「原來是下午茶,後來才變成酒吧。」
「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。」中哥說。
老大站起身,走到我們三人中間,來回仔細地看著我們的表情。
之後,他走回座位,往茶壺裡滴了幾顆藍色液體,搖了一搖,接著倒出四杯茶。
「大夥兒先喝一杯再說吧。」
老大說完就一口乾掉了熱茶。
中哥接過茶,面不改色一口喝掉,我也只好跟著舉杯一飲而盡。雪兒也默默地喝了。
「世界上沒有一間藥局有賣老實藥,所以我就自己發明了。」老大微笑著說。
他從西裝口袋裡取出兩包小藥粉,開了一包往嘴裡送。
「中仔抱歉啊,讓你一起喝了毒茶。」老大說完,便扔給中哥一包藥粉。
中哥接過藥粉,並沒有吞下,只是點點頭,把藥粉握在左手的拳頭中。
「現在你可以說實話了。」老大對我說。
我看向中哥,他低著頭。
不知是心理作祟還是毒性已在發作,茶在胃中感覺溫度不斷在升高。
「我...已經說實話了。」
老大冷笑了一下。
「我以前聽人說過,中了這種毒之後,像被人拿著剛削好的鉛筆,戳你的扁條腺,不是戳一下兩下喔,是一直戳,所以你只能一直吐、一直吐,早餐吃的、昨天吃的、大前天吃的,反正胃裡有什麼東西,就全都吐出來,直到沒東西好吐了,就改吐胃酸、吐血,卻怎麼也死不了,那隻削好的鉛筆還是不停地戳、戳、戳。」
「哈哈哈,形容的很有畫面啊。」
我吞了一口口水。
「反正你也有新歡了,還在乎我跟誰約會嗎?」雪兒說。
「寶貝,我沒問妳。」老大說。「我是在問這位有馬尾的小哥。」
「我真的...不知道。」我說。
「你當我聽到的傳言都是放屁就對了。」老大舉起熱水瓶直直砸向牆壁,水瓶應聲破裂,玻璃碎了一地。
我嚇到差點閃尿,坐在對面的中哥與雪兒也同樣面色驚恐。
我發現受驚後的倆人,雙手十指緊扣,握在一起。
這畫面讓我一瞬間全想通了。
雪兒跟中哥偷情!
小刀口中的秘密就是這個,這段不倫戀可能無意間被他撞見,他口無遮攔,輾轉傳到老大耳中;而中哥自知兄弟如手足,女人如衣服,他不肯再見她,獨自憂愁,卻也深知雪兒失寵後的孤寂,才會派我帶她出去散心。
老大聽了傳言後,鐵定早已派人緊盯雪兒的一舉一動,所以我才會被誤認為雪兒偷情的對象。
肯定就是這樣!
我理清頭緒,準備一口氣把真相全盤托出。
正當我準備開口時,我發現原本中哥手中的藥粉,現在已握在雪兒的手裡。
這畫面,讓我想起自己深愛的女人。
「雪兒值得比你更好的男人。」我對老大說。
「你在說你自己嗎?」老大說。
我語塞,我要是說出中哥,老大會怎麼處置他們。我不想傷害真正相愛的倆人。只是胃裡的溫度越來越高了。
老大掏出手槍,指著我的腦門。
「我給你最後的機會,考慮清楚再說話。」
槍口的冰冷,直穿過腦門,把思考神經全凍住了。
就在此時,中哥站了身子。
他用他似陳昇的嗓音唱起了“ 廣島之戀 ”。
你早就該拒絕我,不該放任我的追求....
他的歌聲在一片死寂中迴盪,精準地把男生的A段唱完。
我胃部翻攪,像是一口氣吞了十來根剝皮辣椒。
老大傻眼地盯著中哥。
應該說全部人都傻眼地盯著中哥。
此時,雪兒也站起身,她將手中藥粉扔掉,就正好落在我的腳邊。
是誰太勇敢~說喜歡離別~只要今天不要明天眼睜睜看著愛從指縫中溜走~還說再見
雪兒接唱了下去,雖然高音音准沒到,但情感卻真摯無比。
老大真看傻了,雙手一攤,槍離開了我的腦門。我趕緊撿起那包藥粉,立馬吞下。
不夠時間好好來愛你~
早該停止風流的遊戲~
倆人深情對唱,目光粼粼地望著彼此,不知是副歌音高太高,還是毒藥反應,兩人臉全糾結在一塊。但倆人嘴角是充滿笑意的。
「中仔,你瘋啦?」老大用超過他們合唱的音量大喊道。
「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,我還是要愛妳。」中哥深情地對雪兒說。
中哥對我眨了眨右眼,我正準備回以微笑時,中哥一個作嘔,朝我臉上噴射吐了一堆穢物。
雪兒也跟著中哥一同嘔吐。
但嘔吐並無法停止他們最後一段的合唱,只不過每唱一句愛過你,兩人就輪流從口中噴射出一堆綠黃色的嘔吐物。
歌曲終了,倆人應聲倒下,攜手臥在自己的嘔吐物中,並持續為黃綠色的嘔吐物添上鮮血的深紅。
老大持續傻眼,臉頰上有一行淡淡淚痕。
他拿出兩包藥粉扔向中哥。
「快吃了吧。」
「我沒臉吃你的解藥。」中哥說完又嘔出一口鮮血。
「中仔,你太傻了。」
老大舉槍,一擊射穿中哥的腦袋。
腦漿濺上雪兒白皙的臉蛋,她用最後的力氣大聲驚叫,但叫不了多久,另一顆子彈也直線穿過她的腦門。
此時,地毯上的圖騰已看不清楚。普洱的香味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複雜味道,不知是中哥昨晚啃的小黃瓜,還是雪兒的那杯陪你去看流星雨。
七、該結局了
我離開了那視覺繽紛,情感豐富的房間。
一個人走在街上,秋夜的晚風吹來,不管洗幾次臉,還是依稀能聞到臉頰上,中哥嘔吐物殘留的味道。
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,我還是要愛你。我學著中哥,把這段話抄在手心。
往我心愛女人的婚禮上走去。
—THE END—
(廣島燒比大阪燒好吃。)